第十五章 追悔莫及

沈若寥在开封住了半个月。他和梁铁寒久别重逢,依依不舍;然而北平那边,行程耽误久了,他又怕燕王着急。他待肩伤好转,手臂行动自如了,便辞别了二哥二嫂,踏上了北归之途,骑了三天的快马,第四天下午回到北平。

一进北平城,他便直奔姚表家。姚大人当然不在家里;姚家人依旧不喜欢他,冷淡地告诉他老爷在王宫,之后便把门关上了,他连个口信都没来得及留下。他跑到庆寿寺,期冀着能找到道衍大师也好;却也扑了个空。他又不敢只身一人去王宫寻找,无奈之中只得硬着头皮找到姚家药铺来。姚继珠正好在药铺,见他回来,大为惊喜,一如既往热情地招呼他喝茶,并承诺一定会帮他给祖父带话。

沈若寥这才回到洪家酒店来。吕姜做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饭,坚持要他把夜来香也请来吃饭。吃过饭,沈若寥简单地给姑姑和香儿讲了自己在开封的经过,对肩膀上的剑伤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。

把夜来香送回家后,沈若寥回到洪家酒店来。吕姜正坐在桌边等着他。

“寥儿,坐,我想和你说件事。”

沈若寥坐下来;吕姜含笑望着沈若寥。“寥儿,你多大了?”

沈若寥微微一愣。“我……刚满十九岁。您不是知道么?”

吕姜道:“十九岁;嗯,这个年纪正好。寥儿,我打算,把香儿娶过来,给你做媳妇,你看呢?”

沈若寥傻傻地望着吕姜;然后,他突然反应过来,失声道:“什么??”

吕姜笑道:“我想了很长时间了。香儿这姑娘不错,模样又标致,脾气也讨人喜欢。而且,你们两个彼此也很熟了。”

“姑姑?!”沈若寥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。

吕姜看到他的表情,疑惑地问道:“怎么了?难道你不喜欢她?”

“不是,可是——”他一时语塞。

吕姜探询地望着他:“寥儿,你是不是——心里别扭,她长在青楼里?其实,这事没有什么关系,我和荟英楼的掌柜聊过,她拿香儿当亲生的丫头一样带大,从来都不让她见楼里的客人,就希望她能像个平常人家的好姑娘一样,嫁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家。以我对香儿的了解,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姑娘,又懂事。你也应该了解她了啊。”

“姑姑!——”沈若寥愁眉苦脸,低声道:“我不是因为这个……”

吕姜道:“没关系;我已经和老爷说了,你要是觉得心里别扭,他可以帮忙把香儿接到姚府,就当是一个远方穷亲戚的女儿。然后,你再把她娶过来,就名正言顺了。”

“已经……和姚表说了?!”沈若寥简直背过气去。他把两手抱住头。“姚表怎么说的?他居然答应了?”

“为什么不?”吕姜惊奇地说道:“他很高兴,说你们俩很般配,应该在一起。”

“放屁!”沈若寥失控地喊道。然后他脸刷地通红到了耳根。“对不起,姑姑,您就当没听见好了……可是我不能娶香儿。无论如何不可以。”

“为什么?到底……你对她哪点不满意?”

“我没有对她不满意,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姑娘。我不能娶她,因为我已经有妻子了。”

吕姜有些束手无策地望着他,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。

“寥儿?你说什么?”

“我已经有妻子了,姑姑,不但有妻,也有子,只是……孩子已经死了。”

他看了看吕姜难以置信的表情,感到胸口仿佛一下沉入了冰冷冰冷的水底,冻得他浑身发抖。他把自己和杨疑晴的故事讲给吕姜听,一面两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,浑身哆嗦,不敢让吕姜看到自己的脸。

好半天,吕姜才能开口道:

“寥儿?……那——你说,香儿——该怎么办?你这样,不是害了她吗?你每天媳妇儿媳妇儿地叫着,就算你俩都是开玩笑,全北平的人可都不这么看啊。你不娶她,她会被北平人笑话死的。以后谁还会娶她啊?”

沈若寥捂着脸。

“我又害了香儿……都是我的错。我会跟她把话说明白。如果她恨我,也是我活该。”

吕姜叹了口气。

“先休息,明天再说吧。你也不用自责,有些事,谁也没有办法。”

沈若寥躺到床上,却一夜不能入睡。

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;现在才发现,逃出夜夭山以来,他一直都只是在极力逃避,根本没有胆量去面对曾经。这种回忆在曾经现实的时候,是怎样的幸福和甜美,现在一切却好像都酿成了苦酒,让他气短胸闷,难以下咽。此时此刻,现实逼得他无可逃避,必须要正视过去——却突然惊觉,原来他只是记住了曾经的惨痛,却没有因此学会自律,而又犯了更严重的错误,害了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。道衍大师说的一点没错:记住了过去,并不能保证曾经的错误将来决不会再犯。到底是得道高僧,轻易将自己一眼看透。

香儿怎么办。他怎么就不为她想想呢;一如先前和晴儿在一起的时候,他以为自己爱她,什么都为她考虑;却唯独没有想过她的未来。从来是这样,他不知道为别人考虑,非等到出事不可。还是他太有自信了,根本没有意识到未来会有这么一天?

如果他不曾占有过晴儿,该有多好。那样,两个人留下的顶多只是思念,随着时间的流逝,会渐渐淡忘。但是现在,思念他竟已经感受不到,剩下的只有悔恨的痛苦。他就这样,毒害了自己曾经最爱的女孩子,毁了她一生的幸福。

他开始回想和杨疑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。两年来,他头一次打开这段回忆,忍着心里羞耻的颤栗,小心地审视;她的模样,她撒娇的样子,总是动不动就飞红的脸颊,她眼里永远的羞涩,还有片刻之间就会掉下来的眼泪……

曾经那个温柔胆小的晴儿,百依百顺,讨人心疼的晴儿……

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居然可以不用刻意克制自己想念她了呢?

好像她的可爱,一切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回忆,都不再令他感到怦然心动,虽然这回忆依旧如此清晰。

他想起他们从小嬉戏的情景;晴儿总是那么乖,一心一意听他的话。什么时候,他们不知不觉就把手牵到了一起,每天早上起来,第一个想到晴儿;晚上躺在床上,想起晴儿都会傻笑。那个时候,他可以站在她面前,什么都不做,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看上好久好久,都不会觉得时间在走。

父亲在的时候,天空总是阴云压抑的。然后,晴儿似乎为他带来了阳光灿烂的晴天,日复一日,连续不断。父亲死后,仿佛一夜之间获得自由,他记得那一段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晴朗欢快,朝气蓬勃。他希望永远永远这样过下去,拉着晴儿的小手,奔跑在漫山遍野的青草鲜花里,天高云淡,他给她讲笑话,给她背诗文,偷吻她的腮红,弹琴给她听。

然后,终于有一天,他们越过了最后的界线,彻底踏平了一切不应有和应有的障碍。从完全禁锢在父亲指掌下,到突然间获得完全的自由时,生活仿佛一条在狭窄的河道里流淌了太久的河流,猛然间堤坝崩溃,积郁已久的狂野和力量泄洪而出,顷刻冲进茫茫田野,淹没了整个平原;然而终于因为无所节制,散尽了所有的力量和生命,永久地停止下来,陈尸荒原。

为什么那时候没人管他?大伯给予他太多的信任,放任他胡作非为。在那个肆无忌惮的十六岁夏日,晴儿的娇羞,和她那近乎怂恿的妥协——他第一次尝到那种滋味:冲动和害怕,放任和小心,失控和清醒,都奇怪地融合到一起,让他不知所措,让他欲罢不能。然后,晴儿浑身发抖,躺在他怀里哭泣;他惊惶地看到,那一抹醒目的殷红。

事情一旦开了头,便不会再停止。而他则想出无穷无尽的誓言和承诺来,向晴儿赌咒他的真心和恒心。最令他不可思议的是,他最后一次向晴儿发誓、也是最认真的一次发誓,竟然随后,他就把誓言忘了个精光,直到现在,一个字也想不起来。

难道,这一次,他真的会一语成谶?

最可怕的是,这一切都没能让他接受教训。香儿怎么办,香儿怎么办?香儿怎么办……

他绝望地躺在床上,想不出一个挽回的良方。满心满脑都是杨疑晴和夜来香,在他眼前晃来晃去,交替哭笑;自从杨疑晴出事,他头一次感到这种无可遏抑的后悔和自责。

天快亮时,他终于迷迷糊糊入睡。

他这一觉睡了很久。中途他曾经迷迷糊糊醒过来几次,眼前什么都看不见,不知道时间;头脑里昏昏沉沉,浑身上下酸痛无比。他便又沉睡下去。然而,他却越睡越难受,头越来越沉,周身的疼痛也渐渐厉害起来。后来,头也疼了起来。他睡不安稳,却又醒不过来,一直在越来越清晰的痛苦里昏昏沉沉。

浑身冰冷。他蜷成了一团,裹紧了被子,仍不能暖和过来,而且越来越冷。说不上来是什么样一种疼痛。就像一张密网紧紧裹住了全身,越勒越紧,网线都勒进骨肉里去,还勒得他透不过气来。

“寥儿……”有声音在唤他。

沈若寥迷迷糊糊,好像沉入了泥潭。

“寥儿?寥儿?”

好像是吕姜的声音。

沈若寥睁开眼睛,什么也没有看见。他轻轻哼了一声。一只手搭上他的额头。

“奇怪,不烧啊。寥儿,你怎么了?哪儿不舒服?”

沈若寥终于醒了过来;头疼欲裂,全身都在发抖。吕姜正焦虑地望着他。

“姑姑?……”

“你怎么了,寥儿?是不是不舒服?”

沈若寥看了看周围,声音虚弱地问道:“现在是什么时候?”

吕姜道:“现在是巳时。你昨天睡了一天,我没忍心叫你。现在你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。怎么回事,寥儿?是不是肩伤不好了?”

沈若寥挣扎着坐起身来。“我要去练功了;香儿等急了。”

“你不用担心香儿,我已经让她回家了。”

沈若寥从床上下来,刚站起身,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,他摔倒在地上。吕姜忙把他扶起来,惊慌地问道:

“寥儿?到底怎么了?你哪儿不舒服啊?我去请大夫来看看?”

沈若寥迷迷糊糊呻吟了一声。吕姜把他拖回床上,道:

“寥儿,今天不许去练功。你在这儿安安静静躺着,我去请个大夫过来。”

“不要,”沈若寥叫道:“姑姑,我没事。您别找大夫,求您。我不去练功就是了。”

吕姜担忧地望着他。“寥儿,如果不是很难受的话,你不会随随便便就不去练功的。我还是去请大夫。”

“姑姑,”沈若寥一声哀求,吕姜不忍心再走。“真的没事。我再睡一会儿,也许就好了。”

他裹好被子,闭上眼睛,立刻就昏睡过去。吕姜望了他一会儿,叹了口气,到店里去了。

睡了一个时辰,沈若寥突然猛地惊醒过来;全身已经让冷汗淋湿。他没什么问题,不能因为不舒服,就跟床上浪费过两天。他下了床,浑身比刚才更加难受,不过头脑却清醒了一些。他穿好衣服,觉得坚持不住,又在床边坐了下来,伸手去拿秋风,却拿不起来。

剑太沉。

他尝试了一会儿,终于熬不住从头到脚沉重的疼痛,决定放弃。今天还是不去练功了,看样子没戏了。不过,不去练功,他可以留在店里,帮姑姑干活。总之,不能在床上过一天。

他离开房间,来到伙房。吕姜正在切菜,看见他进来,吓了一跳。

“姑姑,外面我去照顾吧。今天我有点儿累,不去练功了,帮您看店。”

吕姜担心地望着他:“寥儿,你脸色很差;回去躺着吧,我忙得过来。”

“怎么可能忙得过来,现在生意这么好;”沈若寥勉强笑道,“我没事,我就是有点儿累。可能睡的时间长了,头也有点儿疼起来;要是再继续躺下去,只会更难受。您忙吧,我到外面去了。”

他走到店里来。已是正午时分,店里客人满堂,热闹非凡,热烘烘的声音一下子冲得沈若寥头脑发胀。他忙着应付客人,一上来就感觉力不从心。很快,就有客人不满起来,嚷道:

“小二,你是聋了还是瞎了?这儿喊了半天了都不过来,成心啊你?”

沈若寥昏昏沉沉,有些反应不过来,下意识地走到那客人桌边。那客人吩咐了一句什么,他听不大清,不得不又问了一遍。

“你装什么傻啊?让你去催催菜,听懂没有?”那客人明显不耐烦了。

“是,对不住了,我马上去,”沈若寥道完歉,转身往里店跑去,突然一下子绊到邻桌客人伸出来的脚上,一头栽倒下来,砸到前面客人的身上;哐啷一声响,那客人连人带椅子一下摔倒在地上。

那客人怒气冲冲地爬起来,一把从地上抓起沈若寥来,啪地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,又把他扇到了地上,吼道:

“孙子,没长眼睛啊你?”

店里的人都默不作声地望着这一幕。沈若寥咬了咬牙,眼前黑星乱窜。浑身疼得发抖;脸上五个粗肿的指印立刻红肿起来,他却根本注意不到。他挣扎着爬起来,扶着桌子,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客人。他喘了口气,轻轻道:

“对不起,我有点儿头晕……”

“狗屁,头晕你就往老子身上撞?头晕你别开店啊,滚回被窝里躺着去!”

沈若寥擦了擦额头,一言不发地离开那张桌子。身后,一个人小声地劝了那发火的客人一句什么,那人火冒三丈地拍桌子喊道:

“你不是有本事拦二王子的马吗?怎么现在孬了?有种把姚表叫来啊,看他能给你撑什么腰?”

他突然住了口,再也不敢出声。四个人从门口进来,吓得他连忙低下了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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